歐嗨唷、歐嗨唷、歐嗨唷──

  啪!

  一隻纖細的手,從絲被中探出來,精準無誤的用力拍掉床頭上叫了三聲的鬧鐘,沒給它機會繼續嗨下去。

  手的主人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緩慢睜開那單薄的眼皮。

  她瞥了一眼窗簾縫隙外的天色,確定窗外還蒙著一層朦朧的藍灰,尚未大亮後,她收回視線,盯著天花板發呆。

  四點半整。

  果然,又是一夜無夢的好眠……

  等睏頓的神智稍微清醒,周書言才慢吞吞的翻開輕柔的絲被下床。

  來到浴室,她看著鏡子裡氣色還算可以的自己,伸手拍了拍臉頰。

  「可以這樣紅紅的就更好了……」她覷著被自己蹂躪的泛紅雙頰啞聲咕噥,呆滯了幾秒後,才開始懶懶地刷牙洗臉。

  牙刷塞進嘴裡發現忘了擠牙膏,她又把牙刷拔出嘴巴,擠上牙膏,結果失手擠太多,只好甩了一下牙刷,想把過多的牙膏甩到洗臉盆裡。

  呃……一不小心把全部的牙膏都甩到牆上了……

  拿了毛巾擦掉牆上那坨牙膏,然後打濕毛巾準備洗臉,由於還有些睏懶,本來就只有小雞力氣的她現在更沒力氣,毛巾怎麼擰也擰不乾,導致水珠滴滴答答的,不僅濕了滿地,還濕了一身睡衣。

  ……無所謂,反正,她的每一天,都是從這樣一蹋糊塗開始的。

  等她換上了一套簡單的牛仔褲、T恤,拖著腳步、抓著頭,走到廚房時,外面的天色已經比剛剛亮了許多。

  五點整。

  離上班時間還很早,雖然所有的動作都離不開拖泥帶水這種精神,但她還是在時間內完成了。

  當然,能這麼從容悠哉,最主要是知道自己的動作慢,更沒有什麼效率可言,所以預留了足夠的時間。

  咦?周書言捧著從冰箱拿出來的包鮮盒,站在果汁機前呆住。

  昨天巷口那個賣給她水果的阿姨,說那種很好喝的紅蘿蔔果汁是──紅蘿蔔、奇異果加蘋果?還是紅蘿蔔、鳳梨加蘋果?

  她歪著頭,瞇眼想了一下……

  五秒後,察覺自己又要開始慣性發呆了,趕緊拉回精神。

  算了,這不是那麼重要,乾脆全部一起倒下去好了。

  這麼想的同時手也就動了,還加了一大堆蜂蜜下去,既然都這樣亂亂加了,那就順便加牛奶。

  嗯……昨天吃剩的幾塊芒果跟半碗豆花也一起好了,一起解決掉,這樣晚上就不用麻煩地倒廚餘……

  她把打好的果汁裝進隨身杯子裡,打算邊走邊喝;她給自己預留的時間可不包含吃東西的時間。

  工作的地點雖離住家不遠,但走路也大概要十五分鐘,再耽擱下去是會遲到的。

  在這之前,她非常好奇的聞了聞這杯亂亂加的新口味果汁。

  聞了一下後,她背脊僵了僵,然後非常遲疑地把杯沿湊到唇上,喝了一小口,果然……

  噁,味道好怪!

  瞪著手上濃稠的綜合液體,周書言打了個非常細微的冷顫。

  但是,至少它也算一種營養的方便精力湯吧?

  她這樣催眠自己。

  

  *****

 

  「早安!」

  「早安!」

  「早安!」

  ……

  一樣平淡無奇,如同過去的日子。

  一大早,上班族和學生,踩著匆忙的步伐,經過早餐店前的騎樓。

  不管那些人有沒有駐足停下來買早餐,店內的員工總是會朝氣蓬勃的對經過的人們揚聲打招呼,為這個剛剛甦醒的疲勞城市帶來一些活力。

  周書言低著頭,專心煎著培根,務必要達到顧客要求「酥一點、脆一點」的標準,沒跟著同事們一起開口不斷地喊「早安」。

  這是老闆知道她嗓子不太好,特地給的特權。

  老實說,她覺得這樣不斷對路人大聲道「早安」很蠢。

  可又不能否認,她們這家充滿活力的早餐店,又確實比別家早餐店生意好很多。

  可見,早晨精神萎頓的冷漠人們,潛意識裡還是喜歡這種陌生人的熱情,儘管那只是訓練有素的熱情。

  「兩顆半熟蛋,一份玉米蛋餅加起司;再一份火腿蛋吐司,不要生菜、蛋要全熟!」

  「好。」她點頭應下同事喊的新單子,動作還算熟練地把煎熟的培根鏟起來,遞給同事,然後再將新一輪的食材放入鐵板上。

  當食材接觸高溫鐵板的那一剎那,哧的一聲,白白的油煙冒了上來,噴得她一頭一臉。

  滿身是食物和油垢的味道,她知道自己很臭,但是她不在意。

  早已經習慣這種狀況,周書言不閃也不躲,態度怡然自若,臉上的表情甚至是放鬆的。

  沒道理不能放鬆,現在這樣的日子還算可以。

  當初就讀的大學離家裡並不遠,但自從母親過世後,她就搬了出來。 

  如果不拋棄那些過往,那麼大家永遠都沒辦法好好過日子。

  想必她的父親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並沒有多加反對她這個決定。

  找這份需要早起的辛苦工作,並不是因為缺錢,而是她接受了心理諮詢師的建議──她必須走入人群、接觸人群,讓自己過得跟大部分的正常人一樣。

  類似一種潛移默化的心理暗示治療。

  根據她的心理諮詢師的說法而言,她做到了,並且做得很好。

  也因此,在大學畢業的同時,她也終於脫離了長達四年的心理治療。

  問她走出來了嗎?算是吧,沒有時間安撫不了的痛,用這麼多年來淡忘傷痛,也真的太足夠了。

  雖然說,人在錯誤中學習成長,又在成長中繼續犯錯,但她實在不太想去回憶過往慘澹得太離譜的自己,那太難堪,當然也就排斥去見到有關於過去事件的人事物。

  這很容易理解,就好比你不願意去回顧多年前自己曾經一身時尚災難的照片一樣。

  偏偏……

  「言言,妳的老樣子同學又來了。」同事突然用手肘頂了她一下,在她耳邊悄聲說。

  聞言,周書言的思緒不由得空白了幾秒鐘,握著鏟子的手也稍稍收緊了些,但她逼迫自己不要停下手邊的工作,所以其他人也沒有發現她的微妙變化。

  「早安,瘦皮猴啞巴同學,老樣子。」如同以往,這個人,千篇一律的開場白,從她的頭頂灌溉下來。

  偏偏就是這個──就是這嘻皮笑臉的討厭傢伙不肯放過她!

  如果,這個會讓眾人眼球聚焦的太陽花人,不要一直出現來提醒她那些過往,那麼,她的日子會過得更像正常人。

  這個人,是她目前順遂人生中的唯一敗筆、是她正常生活道路上,一顆臭得要命的大石頭。

  周書言抿緊了唇,把注意力完全放在鐵板滋滋作響的食材上,動手把蛋和火腿通通翻了面,再用鏟子壓了壓蛋餅……

  不用抬頭看也知道,他正挑著眉猛盯著她看,眼底閃著同事們說很勾人的笑意。

  只有她明白,那才不是什麼勾人勾鬼的笑意,而是譏諷的笑意。

  這個人,就像死不瞑目的鬼魂一樣,陰魂不散。

  就連他去外地就學那幾年也一樣,只要一到放假的日子,他就會出現在她面前,不論她換了什麼工作,他總是會藉著老同學的理由去「捧場」。

  就算她是老闆也不需要他捧什麼鬼場,更何況她不是!

  那種一個月偶爾出現幾次的狀況,她忍忍也就算了,並不會困擾到需要跟他鬧得很難看的地步。

  可他研究所畢業又當了一年多的兵後就搬了回來,這也就是說,現在他每天都會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內,並且風雨無阻……

  「啞巴同學,我跟妳說我要老樣子早餐,妳沒聽見?」楊明恩微微弓腰,把臉湊近她一些。

  就是這種可惡的樣子,其它人明明已經回應過他,他卻不當一回事,非得要煩到她有反應不可。

  要反應就給他一個反應!

  她抬眸瞪他一眼,對上他那雙永遠都太明亮的黑眸一瞬後,又立刻斂下眼瞼,把他要的老樣子早餐一一丟進鐵板裡,以行動來表達她聽見了。

  兩片火腿,兩片培根,兩顆八分熟蛋,一份煎餃,一個薯餅,大杯冰奶茶,看看這該死的傢伙有多麼會吃!

  依序把最後一份扔薯餅進油槽後,她聽到他滿意的輕輕笑了一聲,眼角餘光瞟到他走到一旁的座位,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然後滑開他的智慧型手機閱覽起來。

  她知道他很忙。

  由那些女性同事刻意在財經雜誌裡挖掘得知,楊明恩大學時期就已經跟隨溫映辰有規劃性地積極介入遲早要承接的溫家企業。

  雖然她並不了解一個企業體的結構模式,但聽他常常用電話差遣、指示某某員工的行徑來看,想必他是個溫家舉足輕重的人物。

  這樣的景像不是不詭異的,一個西裝革履、髮絲梳得規規矩矩的事業有成男人,不去選擇明亮新穎的複合式咖啡廳吃早餐,反而來這種會沾染油耗味的平價傳統店消費。

  不掩其芒的珍珠聳立在黯淡的砂礫間,不會讓砂礫與有榮焉,只會令砂礫感到如鯁在喉。

  他那隱隱散發的矜貴氣質、舉手投足間的自信模樣,害一旁的客人都不自在的拉拉衣角,並正襟危坐了起來。

  顯然,這個人,完全沒發現從他進來後,所造成的細微影響──噢,這也是當然的,他早就已經習慣成為焦點。

  當周書言心不在焉的想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楊明恩也用完了他的餐點。

  「啞巴同學,明天見了!」楊明恩埋完單,用含著笑意的聲音跟她道別。

  這次,周書言低著頭忙碌,徹底對他視而不見。

  她知道就算不理他,他也不會跟他耗下去,因為他的電話正響個不停,而在這之前,他已經接了好幾通電話了,大概是公司裡有急事。

  果然,他道別後,馬上接起電話,轉身就走。

  「咦?老樣子同學今天沒有吃完欸!」女同事收回楊明恩吃剩的盤子,詫異的低喊了出來。這位大帥哥從來都是吃得乾乾淨淨的啊,今天胃口不好嗎?

  最討厭這種浪費食物的行為了。周書言瞥一眼那盤根本吃不到兩口的食物,默然不語。

  「言言,雖然妳本來就不太愛說話,但妳對老同學會不會也太冷漠了點?」同事邊把剩餘的食物倒進廚餘桶內,邊嘆息。

  「不會。」周書言低聲卻篤定的回答,「他不需要我的熱情。」只是個愛單方面找樂子,兼自以為是的施捨了弱者的自high人士,從以前就這樣。

  「我總覺得妳對他有敵意,從沒問過妳,你們之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麼?」

  「什麼也沒有,只是普通同學。」她用那伴隨著她多年沙啞的嗓,淡聲說。

  這裡沒有人知道她過去的狀況,也沒必要宣揚。

  忙到了一個段落,周書言倒了一些水在鐵板上,鐵板哧的一聲,冒上大量的白煙,希望藉由這個清潔的大動作,能讓同事明白,她一點都不想談論這個人。

  可惜,同事沒接收到她這個大動作的意思,一臉古怪的看著她。

  「有哪種普通交情的同學,會像他這樣,一直討好、容忍同學的冷漠態度這麼多年?自虐嗎?」言言到底是真遲鈍,還是裝不懂?

  討好、容忍、自虐?

  正拿鏟子戳燒焦處鐵板的手頓住,周書言張口欲言,微微蠕動嘴……

  不,什麼也不必多說,沒什麼好說的,她對那個人的話題一點興趣也沒有。

   最後,她半垂下眼簾,閉上嘴,選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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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華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