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錯誤,他挑錯時間了。
真的不該這個時間來的,真的。
楊明恩看著眼前這團混亂狀況,萌生想逃離現場的念頭,可他的腳完全不聽使喚的僵在原地。
為什麼周書言老是讓他遇到這種令人無所適從的狀況……
搶救的醫護人員,從周媽媽的病房裡魚貫而出。
那些看慣生死的醫護人員的臉上,一向極度缺乏表情,看上去一個比一個還漠然。
雖然無法從醫護人員枯燥的臉上讀出搶救結果,但是,那股極為疲憊的無能為力感,明顯的在他們身上瀰漫開來,似乎連周遭的空氣都因此變得濃濁了。
這裡的氣氛,沉悶得教人呼吸困難。
如果這還不夠證實楊明恩的不祥預感,那麼從病房內爆發的爭執聲,也足以說明了一切。
他的記憶力一直很好,他想他不會認錯那不斷飆出的咒罵聲音,是屬於周書言的舅舅。
「兩天前就發出的病危通知,你到現在才出現!你當人家哪門子的父親?怎麼能讓言言一個人獨自面對這種狀況?」
「我沒想到……我去香港出差……」這毋庸置疑屬於周爸爸的聲音,可能因為愧疚而顯得底氣不足。
「出差?是帶你的女人去玩吧!」
「大哥──」
「閉嘴!我那唯一的混帳妹妹、蠢笨到極點的妹妹在剛剛過世了……死了!她死了!我再也不是誰的大哥,你別這樣喊我,我擔待不起!」
一陣令人喘不過氣的寂靜後,沉痛的壓抑憾哭聲,取代了一切爭執。
站在一片死白走廊中的楊明恩,握緊了手中裝著畢業證書的紅色小圓筒,那綁在圓筒上面的喜氣紅絲帶,在這樣的情境中,登時變得詭異而諷刺。
他分不清是那迴盪在病房內的悲泣聲,是屬於周書言舅舅,還是她父親的哭聲。
也有可能大家都哭了,包含逝去的靈魂。
他相信死去的靈魂看著親人像仇人一樣彼此叫囂,也是會傷心哭泣的。
人類,真是一種複雜的生物,貪婪又深情、心慈又殘忍,有時候在傷害對方的同時,也把自己割劃得傷痕累累。
而有些傷害,則是自己想太多加諸形成的。
好比無聊又自大的自己。
他一直很討厭周書言那種活在自己世界裡的那副龜縮樣子,但現在想想,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已經對悲慘生活顧暇不及的周書言,要如何要求她去顧慮別人的心情?
她在為母親的生死大關無助徘徊著的同時,他卻在氣惱那兩張即將錯過上映時間的可笑電影票。
多麼令人啼笑皆非的對應,他實在是過份的自以為是了。
周書言根本就不是為了拒絕他才不去上學……他才沒這麼偉大。
事實的真相是,她根本就沒時間討厭他,也沒那個心力應付他。
或許應該說,在周書言的心目中,他只是一種渺小的存在。
這個慘澹少女的心,已經破碎得拼湊不全,除了她生病的母親外,容不下任何人,包括他。
在這一刻,因為太優秀而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楊明恩,完全體認到了這項殘忍的事實。
然而,這一切都不是讓他移不開腳步離開的原因。
在他看來,周媽媽走了後,最該哭泣的人是周書言才對,畢竟她是這樣盡心盡力地守候著她的母親,整整三年。
由此可見,她一定很愛很愛她的母親,即便她母親對她做出了那種事,這樣狠狠地傷害了她……
但是,周書言沒哭,也沒有進去病房。
她就坐在那裡,病房外的等候椅子上。
她看起來更憔悴了,真的很慘。
楊明恩幾乎要分不清,到底是周書言身後的牆比較白,還是她的臉色更白一點。
周書言面無表情,抱著自己的雙臂,把自己縮得小小的,怯怯的。
她失神地望向窗外,嘴唇幾不可察地一張一闔,像是沒有意識的蠕動,又像在默念著什麼。
那像置身事外,又像沉溺其中的模樣,平靜又怪異得教人心驚。
「周書言……妳還好嗎?」聽到這略為沙啞又遲疑的問候,楊明恩才發現自己已經在不自覺中朝她靠近。
周書言依舊看著空無一物的窗外,沒有反應。
他在她面前蹲了下來,舉起手,對她輕晃手中紅通通的畢業證書,像擔心嚇到小動物般的柔聲開口:
「嘿,同學,妳的畢業證書我幫妳帶來了,我們終於能擺脫數學老師上課時的口水噴勢……」他也知道現在說這種蠢話非常地笨拙,也一點都不好笑,可他就是很阿呆的說了。
不期待她會有什麼反應,只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
而他確實做到了。
周書言閉上張張闔闔的嘴,很緩慢,很緩慢地轉過頭來,看著他。
不同於以往那種怯弱的模樣,她此時看著他的視線,直接得令人感到意外。
她抿住的嘴角微顫,然後對他露出一個很扭曲的笑容。
有那麼一剎那,楊明恩以為她就要哭出來了,但是她沒有,她的眼睛依舊乾澀無淚,雙眼的焦距雖然在他臉上,卻顯得空洞無比。
這讓楊明恩懷疑,她或許根本沒認出他是誰。
這是第一次,他看見周書言笑。
她笑得這麼醜,這麼勉強,卻讓他感到驚心動魄。
然後,她半垂下眼瞼,又張開那毫無血色的蒼白薄薄嘴唇,開始反覆像剛剛那樣一張一闔的動作。
只是這次,楊明恩臉色遽變,震驚得無以復加,連手上的畢業證書都失手掉落在地。
「妳……」
怎麼會?
這是不可能的事,可它確實發生了……
周書言她……竟然在唱歌!
雖然很小很小聲,但他的的確確是清楚聽到了。
那聲音低低的,柔柔的,異常沙啞,語調跟她的人一樣,很清淺,很緩慢,正不斷反覆唱著一首古老的童謠──
「妹妹揹著洋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娃娃哭了叫媽媽……樹上小鳥笑哈哈……」
楊明恩頭皮一陣發麻。
這表示……所以,周書言根本就不是啞巴!
她能發出聲音,她真的能說話,那到底為什麼……
不管為什麼,他知道現在不是追問這些的時機,她那悲傷的歌聲,不斷重複著,非常干擾他的情緒。
「周書言同學……」他溫聲喊。
周書言沒理他的叫喚。
老實說,他還寧可她放聲哭出來,她這個樣子很令人擔心,他也知道周書言並不是一個堅強到能忍受痛意的人,小小的受傷都會讓她掉淚,從樓梯摔下來那一次、他第一次逼她喝雞湯那一次、她被她舅舅罵那一次……
他已經不止一次看過她哭了啊!
這次這麼痛,為什麼不哭呢?
「別唱了……」楊明恩無法忍受的提高聲音遏止她。「周書言,妳別唱了!」
這次,她乖乖停了下來,掀起那對迷茫的眼眸瞅著他。
瞧了半天,才像是終於認出他來,她用那異常沙啞的嗓子對他說:
「是你……怎麼又是你啊……一點都沒有用……騙人的對不對?」
「什麼?」楊明恩不解其意,愣了一瞬。
「媽媽說,娃娃代替言言痛了、哭了……言言就不會痛,也不哭了……娃娃哭了叫媽媽……」她眼底的淚花湧起浮動,一臉傷痛地問他:「我從小……她就一直這麼說……都在騙我對不對?」
不知道事情的源由,楊明恩根本無法回答她這語意不清的質問,只覺得心臟像是被人用鈍刀剉了一把。
知道她在拼命壓抑,他伸手,用食指輕輕觸了一下她的眼角,逼她撐得大大的眼眸眨了一下,眨出在眼眶內流轉的那滴淚液。
「同學,哭出來沒關係。」他溫聲說。
「我才不要為那種人哭!」那一滴眼淚奪眶而出,後面成串的淚珠就止都止不住了。
她無聲落淚,滿臉淚痕,再次用那已經啞到難以分辨的嗓子強調:
「我才不會為那種騙人的爛人哭!」
沒料想她會說出這種狠話,楊明恩有些詫異。
「別這樣說妳母親──」
「你什麼都不知道!」這句話像是啟動了周書言情緒的開關,一向情感封閉的她,倏地爆發開來。
「我恨她!我忍著被大家誤會是啞巴嘲笑……我不說話是因為……因為,我希望被她傷害後的第一句話是說給她聽的,我天天都在等……等她醒過來,然後……」她雙手捂著自己纖細的喉嚨,哭得不能自已。
「然後……我要用這副被她灌下鹽酸……變成的破銅爛嗓,用破破爛爛的聲音質問她……質問為什麼從小口口聲聲說愛我的媽媽……會對我、對她自己做出這種可怕的事,她想殺我、想殺我啊!……騙人的!她一點都不愛我,如果真的愛我就不會……我天天等她醒來是為了要恨她……現在……她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了!」
從一開始激動的叫嚷到最後,她那受過傷的嗓,漸漸只剩下不成聲調的微弱氣音,即便如此,楊明恩還是把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了,清晰得像簡直就像直接刻在心上一樣。
他覺得自己的眼眶狠狠一燙。
如今他才知道,原來周書言心底的傷痕有這麼深。
他猜想事故發生後,完全沒有人去撫慰她那受創的心靈,以至於延展成她今天這種扭曲的觀念性格。
她無疑是靠著恨意撐下去的。
對於情親關係,楊明恩一向想得開,得不到也就不奢求,因此他不能理解到底是被親人直接拋棄比較痛,還是被深愛過自己的親人傷害比較痛?他只知道自己像是一腳踏入一種濃烈情感的流沙裡。
那種感覺很深沉、很陌生,像是再也無法脫身。
他大概完蛋了,他想。
「別這樣……」他聽見自己微啞的開口,然後伸出手捧住她清瘦的臉,用大拇指輕拭那怎麼拭也拭不完的淚水。
周書言蒼白的臉頰偎在他熱燙的掌心中,冰涼得讓他心驚。
一個人如果沒有生存下去的理由,那會怎麼樣呢?
「妳才不恨她,我相信周媽媽也不恨妳,妳知道她當時吃了藥,迷迷糊糊的──」
「你是什麼東西,走開!」周書言一點都不領他的好意,伸手揮掉他的大手,打斷他的溫柔勸慰。
她用那虛弱無力的嗓,嘶啞的對他怒嚷:
「像你這種同情心泛濫的人更可惡!憐憫心發作的時候就給點施捨,自我滿足了後就視而不見!付出關懷的同時,又怕惹麻煩上身,總是等到成為別人的期待後,又轉身離開,一次又一次……那是一種拋棄……一種傷害你懂嗎?如果你不能持續那種假惺惺的好意……那就不要有開始!」
楊明恩啞口無言。
不要有開始?
可是他已經開始了怎麼辦?
被揮掉的手停在半空中,楊明恩全身都僵了,胸口被她那用氣音表達的憤怒語言,衝擊得陣陣抽緊。
也許,他似乎搞錯了一件事……
「所以……妳真的很討厭我?」他聽到自己用乾澀的聲音問了出口。
周書言抬起矇矓的眼瞪住他,顫著唇回答:
「何止討厭,我恨死你了!恨死你那種若即若離的態度!請你……再也不要試圖靠近我!請你……滾出我的世界!」
周書言不是沒時間討厭他,他搞錯了這件事。
她非常非常討厭他,不討厭任何人,就只討厭他。
病房內的憾哭聲,已經不知道在何時止歇;冷氣的風聲習習,窗外蟲鳴唧唧依舊。
地球還在轉動,世界沒有改變。
一切的事物都在它們的軌道上,正常推演運轉中。
改變的,只有他的內心狀態。
楊明恩想,終其一生,他將忘不了這個夏天──
一個女孩,用悲傷、用她的恨,狠狠的,深深的,在他心上刻劃上一刀的夏天。
在這個十八歲,炎熱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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