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恩看著周書言漸行漸遠的背影，撫額嘆了一口氣，腦袋裡咚咚咚咚的拼命作響──
那是退堂鼓的聲音，敲得超大聲的！
這次他完全不想再追上去了。
算了，怪人就是怪人，誰也拿她沒辦法，人家不領情，他又何必再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來自取其辱？
「喵……」
突然冒出來的貓叫聲，吸引了楊明恩的注意力。
他循聲側過頭，看到一隻幼貓從圍牆邊的矮樹叢竄出，一躍跳到圍牆上；彷彿察覺人類的注視，牠弓起背，用一種動物特有的警戒神情回盯著楊明恩。
「咦？是那隻小貓……」雖然早上只是匆匆一瞥，楊明恩認出牠額頭中間那條黑線，畢竟那是個太明顯的特徵。
現在牠太乾淨了，乾淨到讓他確定有人清理過這隻小貓。
原來不是牠自己跳出水溝的啊，是有人救了牠。他恍然大悟。
小貓又對他威嚇地喵喵叫了幾聲後，躍下牆離開。
看著小貓往周書言離開的方向奔去，一個福至心靈，楊明恩忽地想起周書言身上的臭味和那些髒汙……
咦？那是……？
慢慢的，清淺的印象竄出腦海，由淡轉濃，周書言身上那種味道，跟今天一大早被他攪得稀乎乎的水溝味道逐漸重疊了。
要漠視一個人說簡單也很簡單，只要不要把目光放在那個人身上，忽視那個人的所作所為就好了；可如果有一天，不小心知道了那個一直被自己漠視的人明明做了一件好事，卻因此默默忍受著被欺負嘲笑之後呢？
真是的……楊明恩扶住額頭，嘆了一口氣。
＊＊＊＊＊＊
叮咚──
便利超商的自動門滑開來，工讀生揚聲一句「歡迎光臨」，迎進一個穿著灰色棉質休閒運動服的女生。
女生低頭斂睫，眉眼淡漠、面無表情。
她那極度缺乏情緒的模樣，讓人乍看之下無法分辨不出她五官的美醜，並造成一種看過就忘、不容易令人記住的朦朧形象。
不過，因為她太常光顧這家便利商店，又加上某些特別的行徑使然，導致這裡的每一班工讀生都知道她這一號奇特的人物。
女生目不斜視地直直往冷藏食物櫃走去，抓起一瓶水果口味的小瓶裝牛奶，然後轉往熟食區移動。
當她走到放著蒸包子的櫃子前時，她那瘦巴巴的身子突然僵了一下，雖然不明顯，但顯然是一種愕然的表達。
空了，連一顆饅頭都不留……
周書言呆在蒸包子櫃前，靜靜站了好一陣子，等到櫃台的工讀男孩結完最後一位顧客的帳後，她才悄悄抬眸覷他一眼。
接收到那記無聲探詢的怯懦眼神，工讀生男孩旋即瞭然。
「那個……」工讀生抓抓後腦勺解釋，「剛剛進來一群像是剛打完籃球的男生，一下子就把包子饅頭搜刮一空，我還來不及補。」那群男生滿頭大汗地結伴來買東西，簡直就像是蝗蟲過境般的把熟食都掃光了。可能是因為放暑假來附近的籃球場打完籃球後，肚子餓的緣故吧。
在這家便利商店打工的員工都知道，這位女生顧客每天晚上都會來買果汁牛奶和一顆肉包子當晚餐。
他已經在這裡打工半年，沒有一天有例外，像今天這種讓她買不到包子的狀況，還是第一次發生。
說實在的，他真想勸勸這個纖瘦的女孩去吃一些比較有營養一點的晚餐，可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雖然是有點耳聞這個女孩的情況，又不能肯定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擔心相勸了後搞不好會傷到人……
「嗯……還是妳要等包子蒸熱，晚一點再來買？或是今天先到別家買？」最後，工讀生也只能這麼提議了。
周書言對好意的工讀男孩搖了搖頭，轉而拎了袋吐司去結帳。
別家商店離這裡有點遠，晚一點還要去醫院看媽媽，沒空來買；而且她也不能餓這麼久，胃會不舒服。
乾巴巴的吐司雖然比濕潤的包子難以下嚥，不過只有一天而已，還能勉強忍受……
走出便利商店，周書言這麼默默想著。
結果這乾巴巴的吐司，一吃就連續吃了三天。每次去到商店時，架上的包子不是清空，就是才剛放進去還沒完全加熱；而那個工讀生每天說的理由都是跟第一天一樣的。
由此情況來看，那群人應該只是比早她幾分鐘到而已，並且時間固定，因為她每天去便利商店的時間也都很規律。
由於不想再吞嚥乾吐司，於是她今天提早了十分鐘到達便利商店。
可是，一進便利商店的門……她後悔了。
本來就不大的商店內，除了常態性的顧客數量外，還佇立了十幾個身穿運動服的大男生，這一群男生個個都算高大健壯，以致於讓商店內顯得更是擁擠無比。
看來她提早十分鐘，湊巧和那群打籃球的男生碰在一塊了。
碰在一塊也沒關係，她看到蒸櫃裡還剩下幾顆包子，只要搶在他們搜刮一空之前夾走一顆，今天就不必吞乾吐司。
但是，問題出在打從她一進門就一直盯著她看的那個人身上──她的班長，楊明恩。
他也是這群男生中的其中一員。
好像每次遇見他，他都是一副汗水淋漓的模樣……這根本不是重點！
重點是，她寧可餓肚子，也不願意遇到這個一言一行，都會讓她感到手足無措的人。
她不喜歡跟這種大剌剌到毫無邊際的人扯在一起，因為那好像別了一朵超大的太陽花在自己頭頂上，很難不引人注目。
她也討厭被他這種領導型人物用過於直接的目光注視，因為他身邊的追隨者，會隨著他的目光所落處而移動他們的目光。
好比現在，被楊明恩用那種不明其意的眼神盯著看之後，她就成為眾人的矚目焦點了。
真是討厭！
周書言低垂著頭，欲轉身離開，豈料，一個讓她無法忽視的熱情聲音，喊住了她的腳步──
「言言，今天提早來了啊！我聽阿弟仔說，妳連續三天沒買到包子當晚餐，昨天還不高興的扁嘴了！快快快，現在還有……啊，幹嘛站著不動？妳就是老是動作慢吞吞的，這樣不行，以後出了社會要怎麼跟人家搶飯碗？我看我幫妳夾比較快啦！啊呵呵呵……」有著爽朗笑聲的中年婦人，邊笑邊幫搶飯碗去了。
婦人嘴裡的「阿弟仔」是指那位工讀男孩；而這位嗓門大到令她頭皮發麻的中年婦人，則是這家商店的老闆兼店長，人稱：「大媽」。
如同被暱喊「阿弟仔」是指年紀小的打工小弟；理所當然，被暱稱為「大媽」的人，必然有一張像老媽子嘮嘮叨叨的嘴，以及對所有動植物總是關懷過度的性情。
想當然耳，這位幾乎是看著她長大的大媽店長也不例外。
即便大媽也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那種太陽花人，但基於一份對長輩的敬重，她不好就這麼轉身離開，只好窘迫地拖著步伐到櫃台前，從褲口袋中掏出零錢結帳。
也許是太緊張的緣故，她掏了老半天，就是掏不出卡進口袋角落處的零錢，心急之下，只好把整個口袋反翻出來──
鏘鏘……
手忙腳亂的結果，就是兩個五十元硬幣掉落在地。
啊──怎麼會這樣……
周書言無聲喘了一口氣，趕忙蹲下去，拾起掉落在她腳旁的一枚，但糟糕的是，其中一枚已經令人防範不及地滾了出去。
目光隨著那枚滾動的硬幣移去，最後停在一隻銀灰色球鞋上，那隻鞋子的主人已經踩住了那枚硬幣，阻止它繼續前進。
呃……鞋子嶄新的……有打勾勾的……
算了、算了，就當丟了那五十元好了，那五十元她不想要了……
周書言猛然站起身，心想著要快快結帳走人，楊明恩卻比她更快的撿起硬幣，大步走到她身邊，並把那枚硬幣遞給大媽。
「同學，妳每天晚上都只吃這個當晚餐？」楊明恩微皺眉頭，用複雜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周書言一圈，最後視線落在她低垂的臉蛋上。「我總算知道妳為什麼會發育不良了。」
楊明恩此話伴隨著那種上下打量的她目光，讓周書言覺得連一秒鐘都待不下去了。
她抓起包子和大媽找的零錢，抬頭瞪他一眼，然後轉身落荒而逃。
「咦？言言等一下！妳今天怎麼沒買牛奶呢？」大媽對著周書言離去的背影，扯開嗓門大喊。
那背影這次沒有停下腳步，反而還因此而增加了移動速度，這讓大媽不禁脫口叨念：
「唉，這孩子越來越糟糕，現在連牛奶都不喝了，這樣怎麼有體力去醫院照顧人，每天都這樣身子怎麼受得了……」
被周書言的那一瞪搞得有點呆愕的楊明恩，聽到某個關鍵字眼，轉眸看著大媽。
「醫院？她家裡誰住院了？」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是言言的媽媽，全身動也不動的，已經住院兩年了。她爸爸忙著工作，言言只好擔起照顧媽媽的責任，唉，真不知道誰來照顧言言──」猛然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言言的隱私，大媽驀地住口。
大媽警戒性地看著楊明恩。
「你問這個幹嘛？是想打聽人家的生活作息，然後去闖空門？」
呃……打聽……闖空門……？
這種作案手法會不會也太老套？楊明恩錯愕了一番，身後的朋友們反應過來後，響徹一陣悶聲憋笑。
最後楊明恩也笑了，對大媽露出一個歐巴桑完全無法抵抗的青春陽光燦笑。
「阿姨真是愛開玩笑，我是她同班同學，只是關心她而已。」與其說是關心，倒不如說是好奇心多一點，當然，他沒那麼笨到誠實地表達他的好奇心，他可不想惹毛眼前這位看起來很兇悍的大嬸。
想不到兇悍大嬸開口說出的下一句話，立刻就令他後悔起自己的假好心一問。
「是同班同學啊！那太好了，我告訴你醫院地址，讓你好好發揮一下對同學的關愛，幫我把牛奶拿去給言言，還有，我有燉了一些雞湯，順便幫我拿過去，務必要幫我盯著她喝下去……」
楊明恩嘴角的笑容陡地僵住，眼角顫顫一抽，身後那批損友幸災樂禍的笑聲，完全肆無忌憚地徹底爆發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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